編者按
8月21日,中南大學中國村落文化研究中心發(fā)布訃告,我國著名村落文化研究學者、中南大學中國村落文化研究中心原主任胡彬彬先生,因病于2025年7月21日逝世,享年66歲。
胡彬彬先生1959年11月出生于湖南雙峰。2003至2014年,任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教授、湖南大學中國村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,2011年被聘為博士生導師。2014至2023年,任中南大學中國村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、教授、博士生導師。2015年,入選中宣部文化名家暨“四個一批”人才工程。2016年,入選第二批國家“萬人計劃”哲學社會科學領(lǐng)軍人才。曾任湖南省政府參事、湖南省政協(xié)常委、太和智庫高級研究員。
胡彬彬先生是中國村落文化理論體系的創(chuàng)建者,長期致力于中國傳統(tǒng)村落文化研究,尋訪了全國7000多個村落,創(chuàng)建了“中國村落文化研究中心”,不僅將中國傳統(tǒng)村落文化保護推向了國家文化保護戰(zhàn)略,也將中國村落文化研究引入國家人文學科研究的領(lǐng)域。學術(shù)研究成果涉文物學、建筑學、歷史學、人類學、民俗學、宗教學等多個學科。出版《中國傳統(tǒng)村落文化概論》《中國村落史》《湖湘建筑》《湖湘壁畫》《寶慶竹刻》《湘西南木雕》等學術(shù)專著二十多種。
2019年6月,胡彬彬在浙江省云和縣考察。通訊員 攝
文丨吳燦
2012年1月3日晚,在岳麓山下的一家茶館,我第一次見到胡彬彬教授。他看了我?guī)サ膸妆敬蛴∥母澹舫霎厴I(yè)論文說:“這個我?guī)Щ厝ィ瑢W習一下。”又說:“我這人寫文章很少,但是要求真。”我誠惶誠恐,不知道這個“真”,需要到什么程度才算。
第二天一早,胡教授在湖南大學給我介紹了他最近做的一項國家重大課題。出門時,他把一篇打印稿給我,標題是《我國傳統(tǒng)村落及其文化遺存現(xiàn)狀與保護思考》。10天以后,這篇文章發(fā)表于《光明日報》理論版,篇幅不長但分量十足;4月,國家四部委發(fā)布《關(guān)于切實加強中國傳統(tǒng)村落保護的指導意見》;5月,《光明日報》整版報道了胡教授的事跡;年底,中國第一批傳統(tǒng)村落名錄公示。
此后,他的主要標簽是中國村落文化理論體系創(chuàng)建者、中國村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。中心是他一手創(chuàng)建的,每一個學生眼中的他都有不同的樣子,但我們都稱他“先生”。
先生的脾氣大。2012年去綏寧考察祭狗,太陽直曬,我剛到屋檐的陰涼處喝一口水,就被他當做吃不了苦的典型,當著眾多村民和縣領(lǐng)導的面,狠狠罵了我一頓。但跟他相處時間長了,才知道他發(fā)脾氣只是不愿意拐彎抹角解釋意圖,他把你外化成了另一個自己。
他眼神銳利,帶著金剛的一面,但也有菩薩的一面,一旦認可某人,就會不遺余力地給予幫助。他也是一個矛盾的人,喜歡安靜,也喜歡呼朋引伴。十多人圍桌吃飯,很多時候他都是焦點,天南海北的話題多從他這里引發(fā),最后又到他這里總結(jié)收官。
先生的經(jīng)歷就是一個傳奇。早年上山下鄉(xiāng),在新化一家工廠勞作。大學畢業(yè)后,在銀行看守過一年的金庫,在地下室的日子,全靠讀書打發(fā)時間。但他不是書呆子,20世紀80年代做過生意。后來生意不做了,繼續(xù)上班。工作之余,都耗在全國各地的村落中,收集了大量實物與數(shù)據(jù)資料。
1984年,他在黔東南開啟了田野考察。當時他還未滿25歲,意氣風發(fā),提著行囊翻山越嶺。當時的信息遠沒有今天這么發(fā)達,所有的行走都只有一個大致方向,前方會遇到什么,完全不知。2000年之前,他的足跡就已踏遍大江南北。西北領(lǐng)略漫天黃沙,東北探索冰天雪地,海南體驗熱帶風情,后來又去往中東、歐洲、北美、亞洲的其他國家,研究不一樣的文明。文字描寫出來如此美妙,實際上的經(jīng)歷艱辛無比。在四川前往西藏的途中,連天暴雨,他在路上被困一個月。在湘西考察時掉入坑洞,三天后才被經(jīng)過的獵人救上來。
2003年,他評為研究員不久,入職湖南大學岳麓書院。之后幾年,他創(chuàng)建了文博專業(yè),申報了“長江流域宗教文化研究”,這是岳麓書院有史以來的第三個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。轉(zhuǎn)到中南大學后,他又拿了一個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。但他曾坦承:“不去拿項目,別人說你沒能力。拿了項目,也不能說明學術(shù)水平很高。”
先生擔任兩屆省政協(xié)常委期間,我?guī)椭砹?0年的政協(xié)提案,深知他對于每一件提案的用心之處。1500字左右的篇幅,逐字逐句反復推敲。這些提案從湖南傳統(tǒng)村落保護開始,拓展到鄉(xiāng)村建設(shè)的方方面面。值得一提的是,在他的推動下,數(shù)十萬沒有戶籍的“黑孩子”全部上戶。
他的內(nèi)心柔軟細膩。2016年初,寒冬之際,他帶我們在江永勾藍瑤寨考察水龍祠壁畫。當時,壁畫四周的墻壁岌岌可危,院內(nèi)雜草叢生,苦楝樹和構(gòu)樹都已碗口粗。好幾所高校“三下鄉(xiāng)”活動,帶學生到過這里,也都把此處狀況寫進了調(diào)研報告,但都沒有引起外界注意。
先生知道它的價值,更揪心它的保護。有一次,從水龍祠出來,行走在勾藍瑤寨的田野,舉目四望,大片綠油油的萵筍蔓延至天邊。他在前,我在后,我們一踩一腳泥。他雙手插在薄薄的羽絨服口袋,身形微微佝僂,顯得心事重重。望著遠方一座座的小山包,他喃喃地說:“那又有什么辦法呢?”
回長沙之后,我擬了數(shù)份報告,他跑了好幾次省委、省政府及相關(guān)部門,又給國家文物局、教育部、財政部分別擬了報告,準備過完春節(jié)去北京。隨后半年,在他的帶領(lǐng)下,團隊獲得一個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重大委托課題,加之又與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召開了幾次學術(shù)研討會,這座風雨飄搖中的山野小廟逐漸引起省里的重視,終于有了維修資金。
先生的一生,有很多類似的善舉。某些寂寂無名的歷史遺存,如寶慶竹刻、明山石雕、湘西南木雕、《群村永賴碑》、新化維山古墓壁畫、資興的古代“聯(lián)排別墅”……都是入他眼、經(jīng)他手,再三考證辨識,多方奔走呼告,才得以進入更加廣泛的視野,為世人所知。
先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。每次出差返回長沙,都是先進辦公室再回家。某年臘月底,他在貴州考察村落。師母擔心他不回家過年,特在當?shù)仉娨暸_點歌提醒他。
在先生眼中,晚上熬夜學習工作,不是第二天晚起的借口。他認為睡到上午9點多起來,雙眼無神,四肢無力,整個人看上去很頹廢,也不知道自己一天究竟要干什么,渾渾噩噩,這才是最可怕的,并非晚起這么簡單。
2023年底退休以后,他住在鄉(xiāng)下,最大的想法是繼續(xù)觀察鄉(xiāng)村,以文化人身份。我們節(jié)假日去看他,他總是帶我們?nèi)ブ苓呎腋鞣N湘中美食。回長沙時,他會在我們車廂里塞滿東西,田里的蔬菜雞蛋蜂蜜、新收的稻米、剛宰殺的雞鴨魚豬、鮮榨的菜籽油茶油,有什么給什么。
但長期拼命勞作,透支了先生的身體。他大概每年住一次醫(yī)院,又討厭浪費時間,兩個小時的點滴,他要求護士一個小時就打完。2017年,他做了肝臟手術(shù),以為時日不多,草擬了一份遺囑。不多的積蓄,一部分捐給社會,一部分留給家人。他再三交代,死后不舉行追悼儀式,迅速火化,骨灰撒入江河,不要打擾他人的生活。留不留骨灰,立不立墓碑,都意義不大。他希望活著的人,好好做自己的事。
2025年4月,先生病情惡化。7月21日晚上7點多,他擺脫了人世間的痛苦,去到了另一個世界,享年66歲。我們還來不及悲傷,7個小時后,遺體就送入殯儀館。凌晨3點多,四周安靜異常,只有幾輛送行的車,在黑夜中慢慢穿行。雖時值三伏,但有涼風拂面,夾著幾點細雨,微有秋意。
直到生命的最后幾天,知道他病情的也沒有幾個人。一個月之后發(fā)訃告,也是他生前再三交代過的。正如師母所說:“灑脫如風,無掛無礙,自由來去,才是他的本意。”
(作者系胡彬彬教授學生,現(xiàn)為中南大學中國村落文化研究中心教授。)
責編:劉暢暢
一審:劉暢暢
二審:印奕帆
三審:譚登
來源:華聲在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