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此文刊載于9月2日《湖南日報》05版。）
1200年4月23日，福建建陽考亭，71歲的朱熹永遠地閉上了眼睛。4年前，他被政敵彈劾，南宋朝廷宣布他的畢生所學所研為“偽學”，只有少數(shù)門生故舊前去送葬哭祭。
彌留之際，他心中是遺憾與不甘，還是豁達與放下？作為名滿天下的一代大儒，他在想些什么？或許，從他手書的一副對聯(lián)中，可以窺探一二——
地位清高，日月每從肩上過；
門庭開豁，江山常在掌中看。
暮春時分，《楹聯(lián)中國行》欄目組來到福建泉州南安楊梅山雪峰寺，邀請福建師范大學教授陳慶元，一道追溯一代宗師朱熹的人生歷程與感悟。
帝王詩句化為儒家思辨
泉州雪峰寺始建于唐朝末年，依山而建，林壑幽靜。拾級而上，綠蔭把凡塵俗世似乎都過濾了一遍。朱熹這副聯(lián)就鑿刻在最古老的大雄寶殿門口石柱上，陽光靜靜灑下，一切嘈雜都隱去。
泉州雪峰寺靜靜地隱于青山之中。
“這副聯(lián)是朱熹1190年在福建漳州任知州時，為白云巖書院題寫的一副對聯(lián)，化用了唐宣宗李忱的七律《百丈山》中的詩句。”陳慶元娓娓道來，“全詩為：大雄真跡枕危巒，梵宇層樓聳萬般。日月每從肩上過，山河長在掌中看。仙峰不間三春秀，靈境何時六月寒。更有上方人罕到，暮鐘朝磬碧云端。”
一代帝王的詩句，怎么在這里轉(zhuǎn)化為儒家的思辨？記者不禁好奇。
“朱熹不僅是詩人、教育家，更是一位哲學家，他寫這副聯(lián)的時候已經(jīng)61歲，思想和學識處于一個很成熟的狀態(tài)，所以我們不能簡單地從字面意義上來理解這個化用。”陳慶元解釋道。
上下二聯(lián)，第一個詞分別是地位和門庭，特指士大夫階層。“地位清高”，指品德純潔高尚；“門庭開豁”，寓意心胸豁達坦蕩。朱熹這里意在表達，士大夫應(yīng)胸懷天下，具備高遠視野和深厚學識。
楹聯(lián)刻在殿前石柱上，靜待每一個到訪者。
“哲學家講哲學，關(guān)鍵點就是時間與空間。”陳慶元細細品讀，“日月每從肩上過、江山常在掌中看。日月是時間，江山是空間。日月無窮無盡，江山無限廣闊，代表著宇宙無窮。”
宇宙無窮，人類像蜉蝣一樣生于廣闊的天地間，也渺小得像滄海中的一粒粟米。“雖然都是過客，但在有限的時間、有限的位置上，做一個心胸開闊、品德純潔高尚的當政者，對于老百姓來說就是好事。一個人很渺小，同時也可以很高大。”陳慶元說。
兩度入湘復(fù)興岳麓書院
朱熹，1130年出生于福建尤溪縣城的一個簪纓之家。14歲時父親病逝，臨終前把他托付給崇安（今武夷山市）的好友劉子羽，又寫信請劉子翚、劉勉之、胡憲三位學養(yǎng)深厚的朋友代為共同教育。
從父親去世到自己含冤離世，朱熹用一生證明：山不是生來有峰，道路也非一直平坦，屈辱浮沉也好，悲歡離合也罷，人生總得靠自己的雙腳踏破荊棘，方能錘煉心志，成就一番事業(yè)。
1147年，朱熹在建州鄉(xiāng)試中考取貢生，第二年又考中進士，后授左迪功郎、泉州同安縣主簿。1157年，28歲的朱熹任滿罷歸。直到50歲，才再度出任南康軍知事，后又出任浙東提舉、漳州知州、荊湖南路安撫使等職。在風華正茂的青壯年時期，朱熹在仕途上并無太多發(fā)展，他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學術(shù)、教育和著述上，并與湖南結(jié)下深厚淵源。
朱張會講雕像（岳麓書院提供）。
1167年秋，朱熹來到潭州（今長沙）訪問岳麓書院山長張栻。張栻作為湖湘學派代表人物，與師承不同的朱熹曾多次通過書信交流學術(shù)觀點。“朱張會講”在岳麓書院持續(xù)兩個多月，臺上兩人論辯真理，臺下學子四方云集，“一時輿馬之眾，飲池水立涸”。“朱張會講”開創(chuàng)了中國書院史上不同學派自由交流對話、相互質(zhì)疑辯論的先河。
第二次入湘，是27年后了。1194年初，湖南瑤民起義，65歲的朱熹臨危受命，出任潭州知州、荊湖南路安撫使。他采取善后招撫的懷柔政策，招降了瑤民起義軍。到任湖南后，朱熹興學校，廣教化，督吏治，敦民風，還改擴建了岳麓書院，空余時間親自講課，并手書“忠孝廉節(jié)”四個大字，被書院奉為千年校訓。
某種意義上，湖南堪稱朱熹的福地。在這里，思想碰撞出火花，他也因文名遠播，進京擔任帝師。
陳慶元（左）為記者解聯(lián)。
如履薄冰，如臨深淵，這是給皇帝當老師的風險。1194年8月，朱熹被任命為煥章閣待制兼侍講。10月，朱熹奉詔進講《大學》，反復(fù)強調(diào)“格物、致知、誠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”八目，宣講匡正君德，并試圖用這些限制君權(quán)的濫用。因為敢于在皇帝面前犯顏直諫，還抨擊執(zhí)政韓侂胄專權(quán)弄事，朱熹在朝僅40余日，就被宋寧宗罷去了待制兼侍講之職。
教化皇帝的目的不僅沒達到，反而讓自己深陷前所未有的危機。1196年，監(jiān)察御史沈繼祖羅列朱熹數(shù)條罪狀彈劾，包括“不敬于君”“不忠于國”“為害風教”“私故人財”等。
后來，朝廷公布59人為“偽學逆黨籍”，盡行驅(qū)逐，永不錄用。朱熹被列為“偽學之魁”，有人竟提出“斬朱熹以絕偽學”，這就是史上有名的“慶元黨禁”。困境中的朱熹仍嘔心瀝血修改《四書章句集注》，臨終前一天還在修改《大學章句》。1200年4月，朱熹在建陽家中孤獨地逝去。
思想遺產(chǎn)影響后世千年
命途雖無常，但時間終將沉淀出真正有價值的事物。
陳慶元介紹，朱熹是繼孔孟之后，中國儒學最著名的代表人物。他對北宋以來的理學思潮進行了一次全面系統(tǒng)的總結(jié)，集諸儒之大成，并在此基礎(chǔ)上發(fā)展創(chuàng)新，將儒學道統(tǒng)體系化、儒家思想哲理化、儒家經(jīng)學義理化、儒家學說大眾化，構(gòu)筑起邏輯嚴密、內(nèi)涵豐富的新儒家理論思想體系，其核心思想包括理一分殊、格物致知、存天理滅人欲等，后人評說為“致廣大，盡精微，綜羅百代”。
福州烏石山高崖上拓刻的朱熹手書“福”字。
朱熹將《大學》《中庸》從《禮記》中單獨抽出，與《論語》《孟子》并列，形成“四書”體系。從修身齊家的個人成長路徑，到治國平天下的宏大理想，從“仁者愛人”的道德追求，到“中庸之道”的處世哲學，“四書”成為中國人傳統(tǒng)價值觀的主要源泉。
1241年，宋理宗將朱熹和周敦頤、張載、程顥、程頤一起，從祀孔廟，從此“程朱理學”被確立為官學。朱熹對《大學》《中庸》的注釋稱為“章句”，對《論語》《孟子》的注釋集合了眾家之說稱為“集注”。元代起，朱熹的《四書章句集注》成了科舉考試的教科書，天下讀書人都要通過他的注解來理解儒家經(jīng)典，他的思想深刻地影響了此后數(shù)百年中國精英階層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，成為封建時代后期意識形態(tài)的核心。
再次回到朱熹撰寫的這副楹聯(lián)上，他無疑擁有了聯(lián)中所提到的寬闊胸懷、高遠視野和深厚學識，還有哲學家的視角。所以，臨終前，他或許不再遺憾或憤怒，畢竟人生天地間，往來皆過客。正如辛棄疾評價其說：“所不朽者，垂萬世名。孰謂公死，凜凜猶生。”
【記者手記】朱老夫子，世人誤您實多
胡澤匯
一提起朱熹，很多人腦海中可能出現(xiàn)的是一個不茍言笑、儼乎其然的冬烘先生形象。這次，因著楹聯(lián)，走近朱熹，就教于大家，翻閱眾多史料，不由得發(fā)出一聲感嘆：朱老夫子，世人誤您實多！
就以他最為人知也最受人詬病的一個觀點“存天理，滅人欲”為例，很多人斷章取義，對他進行猛烈攻擊。
實際上，朱熹回答學生提問時，自己有過闡釋：“飲食者，天理也；山珍海味，人欲也。夫妻，天理也；三妻四妾，人欲也。”
如此來看，這話挺合情合理吧？朱熹的原意不是說人的欲望不能存在，而是要有節(jié)制，只有那些過于貪婪的欲望，才違背天理，才是要滅掉的人欲。只是后面的道學家們念歪了經(jīng)，將正常的七情六欲，也以天理的名義滅了！
天理如明鏡，人欲如鏡塵，時時勤拂拭，勿使惹塵埃。欲望本身并沒有好壞之分，正是有了欲望，人們才有生活的動力，去實現(xiàn)人生價值。但是，如果沉淪于欲望，被欲望羈絆，為欲望所困，那當然要警醒，要約束。
點評嘉賓：陳慶元
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、博士生導師、閩學研究中心主任。歷任福建師大文學院院長、協(xié)和學院院長；中國韻文學會副會長、福建省文學學會會長、福建省古代文學研究會會長。
中國楹聯(lián)學會 湖南省委宣傳部指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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總策劃/夏似飛
統(tǒng)籌/文鳳雛 趙雨杉
執(zhí)行/陳永剛 朱玉文 王華玉 朱曉華
撰文/胡澤匯 朱曉華
攝影攝像/童臻熙
視頻出鏡/胡澤匯
剪輯/戴鉞
海報/陳青青
責編：歐小雷
一審：歐小雷
二審：印奕帆
三審：譚登
來源：華聲在線
